多年前,我曾經不敢看見月亮。旁人眼中再美的月光,對我,都是不願不能不敢觸及的荒涼與悲傷。
 
那年中秋前,月正要圓,貼在天上,放射著八月半特有的皎亮。深夜接到的電話,傳來的是好友車禍當場死亡的消息。白天才一起抽菸打屁鬼混的人,十二個鐘頭之後,沒了。寂靜中我呆望著窗外的月亮,第一次,第一次覺得月光陰森逼人,那白晃晃的冷光,像是在一口一口吸抽著人的魂魄,沒有預告,沒有通知,連聲招呼也沒有,無聲無息,卻是不吸盡不罷休。
 
隔天,我們去殯儀館見朋友最後一面。自認帥氣又愛漂亮的朋友躺在冷凍抽屜裡被拉了出來,尚未清洗的臉龐還沾著塵土與少許的血跡。那是頭一遭,我們與死亡如此接近,近得殘酷且駭人。那一刻,彷彿人世間所有的寒氣從地底源源不絕地鑽入體內,從腳底沿著血管竄流至心臟、嘴巴、眼睛,最後盤踞在腦內,凍住了所有腦細胞,動彈不得。只剩眼淚還有溫度,還活著。
 
眼淚流乾了之後,死亡的陰影(或說是朋友的魂魄)卻沒有跟著離開。無論如何都打不起精神的狀態下,常常一回頭就赫然看見朋友站在身後,欲言又止;再不就是朋友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裡,面無表情。總要瞪大了眼睛、敲了自己的腦袋才能回神,更遑論在夜裡驚見慘白的月光──那吸走朋友(或我的)魂魄的陰冷月光。
 
月亮沒有停止地又圓了不知幾回,廿八天的輪迴,沒有盡頭,而不肯離開的究竟是朋友還是我的悲傷?
 
直到遇見了吉本芭娜娜,我才恍然明白,不能離開,是因為沒有說再見。
 
收錄在吉本芭娜娜小說《廚房》裡的短篇〈月影〉,說的是一位驟然失去男友的女孩皐月,在男友阿等車禍當場死亡後無法克服哀傷的身心狀態(幾乎與自己如出一轍)。皐月為了擺脫惡夢的糾纏,開始在「半圓的月高掛空中發出冷冷的光」的清晨一個人慢跑。某天在慢跑休息途中,她遇見了一位奇女子阿麗,告知數天後的特定時間與地點,「會看到一種幻影」。後來皐月果然在那個特定的清晨時刻看到了幻影──那是男友,「他在黎明青蒼的霧靄中,看著我這邊……在逐漸隱去的月亮見證下,我們之間隔著如此奔騰急流,如此難以跨越的距離……阿等笑著對我揮揮手,一次又一次地揮手……我只能淚眼婆娑地看著這一切。」
 
原來皐月經歷的是「七夕現象」,一百年才有一次,「只有死者的念念不捨,以及生者的悲痛都能夠適切反應出來時,才會浮現那種幻影。」因為阿等的揮別,皐月終於了解「我沒有辦法繼續在原地佇足了,我必須分分秒秒往前走……沒有辦法,我必須離開。」
 
文章的最後是「謝謝你向我揮別。你那樣一次又一次地揮別,謝謝。」淚水汨汨地流下,一滴、兩滴、三滴,直到我闔上書頁,終至成河。朋友當然沒有來跟我說再見,吉本芭娜娜替他說了,一直無法復原的糾結的心,奇妙地在這一時刻裡,徐徐地緩解了舒張了。
 
在有月亮的晚上,我不再害怕抬頭,月光不再是吸人魂魄的鬼魅,在闇黑夜空裡,那或圓或缺的月亮,白色的幽微光亮,只剩溫柔,叮嚀著我曾有過的美好友誼回憶與不回頭向前走的勇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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‧延伸資訊:吉本芭娜娜小說《廚房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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